
這些文物從“千瘡百孔”變得“清新可人”
廣州大學城南漢二陵博物館的“砥礪奮進 再續(xù)華章:新時代廣州考古發(fā)現(xiàn)與文物保護利用成果展”,正在展出一批經(jīng)文物考古工作者巧手修復的文物,這批文物首次與公眾見面,引起了許多觀眾的好奇。
這批展品中,有發(fā)掘出土已近30年的漆木器,有近年出土的青銅器、陶器,都是記錄著廣州歷史發(fā)展的寶貴資料。
它們是如何從“千瘡百孔”變得“清新可人”的呢?記者專訪了著名的“文物醫(yī)生”,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文物保護科技研究部主任、研究館員呂良波。
為熏爐隨色、做舊
為大口尊做補配之后的修型
修復小谷圍青銅器
借助科學手段量化分析,再對癥下藥
在此次展覽中呈現(xiàn)的、由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獨立承擔的“廣州市小谷圍脆弱青銅器保護修復項目”,獲得“2022全國優(yōu)秀文物藏品修復項目”榮譽,在廣東省內(nèi)的文物修復機構中率先取得突破。
為漆盆黏接漆皮
2003年—2004年,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會同番禺文管辦配合廣州大學城建設,對小谷圍島進行搶救性考古發(fā)掘,清理漢代以來的古墓葬、古遺址145座(處),出土了一批青銅器。呂良波說:“廣州地區(qū)出土的青銅器數(shù)量不少,但腐蝕礦化是普遍現(xiàn)象。因為廣州埋藏環(huán)境氯離子的含量與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比較并不低,且酸度最強。在廣州地區(qū)地下水豐富的酸性土壤環(huán)境下,充足的氧氣、二氧化碳和水,促使銅離子和鉛離子不斷往外遷移,造成很多出土青銅器已經(jīng)沒有銅本體,腐蝕狀況在全國范圍極具地方特點,是非常典型的脆弱青銅器?!?/span>
他指著一件電腦屏幕上的器物對記者說:“你猜猜這是什么材質(zhì)?”“玉?石?”“不是,是銅器!出土的時候大家也都看不出來,是經(jīng)過分析才確定是銅器,可見礦化程度有多高,它已經(jīng)變成氧化錫了?!?/span>
“廣州市小谷圍脆弱青銅器保護修復項目”就是聚焦廣州地區(qū)出土脆弱青銅器考古現(xiàn)場保護問題、脆弱青銅器本體修復方法、脆弱青銅器腐蝕機理以及廣州地區(qū)高溫高濕環(huán)境下加固材料選擇四大難題。而挑選出來的46件脆弱青銅器也極富代表性?!澳乖崛悍植荚谛」葒牡桶鹆?,埋藏土壤環(huán)境為典型赤紅壤。由于長期受到埋藏環(huán)境的侵蝕,這批青銅器存在不同程度的腐蝕,絕大部分已通體礦化,有的表面堆積著各種銹蝕產(chǎn)物,有的殘缺、變形嚴重。”呂良波表示。
呂良波和同事們制定了嚴密的保護修復流程:首先借助離子色譜、X射線熒光、X射線衍射等手段對青銅器的成分、附著土、腐蝕產(chǎn)物等進行全面分析,然后進行表面清理與除銹,之后采用加固劑對青銅器進行加固,接下來黏接、補全、隨色(即模擬還原文物原本色彩和新舊狀況),最后還要進行詳細的資料記錄和存檔。
這是廣州第一次對出土的脆弱青銅器開展系統(tǒng)全面的量化分析,從顯微觀察到電解率、密度、吸水率的測試,一系列數(shù)據(jù)為“青銅器脆弱到什么程度”提供了依據(jù)。“我們要有數(shù)據(jù)出來,‘診斷’它(青銅器)得了一些什么‘病’,才能針對性地去給它開藥?!眳瘟疾ㄕf。
呂良波接著補充說:“真實性、最小干預、可再處理、可識別,這是我們在保護修復中必須遵循的幾個原則?!毙迯瓦^程中的每個步驟都建立在嚴密的科學結(jié)論基礎之上。比如對加固材料的選擇,需要綜合考慮成膜性、滲透性、耐酸性、耐堿性、耐水性、黏結(jié)性等綜合性能,還要考慮材料與青銅器之間的色度差。團隊對初選的8種材料經(jīng)過嚴格測試后,最終選定了兩種主要材料。
又如除銹,一些關鍵的銅器細節(jié),比如精美的紋飾、顯示信息的銘文等部分,需要用心除銹使之顯露出來。有害銹、活動銹,如含有氯離子的銹蝕,會持續(xù)地破壞銅器本體,所以也需要去除。而那些穩(wěn)定的銅銹,一般可以不做處理。
呂良波表示,對廣州出土文物保護來說,小谷圍這批青銅器的修復最重要的價值是建立起一套完備的相關流程和制度,從事前的方案制定、路徑選擇,到整個過程中的資料記錄和事后的整理歸檔,都必須有理有據(jù),有條不紊?!叭绻@些文物以后再需要修復,那時的人們就能知道它們在我們修之前是什么樣,我們修了哪些地方、怎樣修的、用了什么材料,從而可以選擇最科學有效的方法?!?/span>
為早期軟陶“拼圖”
計算機還不能代替人工
此次展出的一些文物來自增城金蘭寺遺址、黃埔茶嶺遺址,這兩大遺址是近年來廣州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在公眾中的知名度也比較高。其中金蘭寺遺址清理發(fā)現(xiàn)500多平方米的貝丘堆積文化層,包括新石器時代晚期墓葬44座,出土陶鼎、陶豆等器物152件(套),有陶鼎、陶豆、陶釜、陶圈足罐等;茶嶺遺址清理了新石器時代晚期至早商階段的墓葬174座,隨葬器物多為鼎、豆、罐、釜等。
經(jīng)過修復的文物正在展出
經(jīng)過修復的陶器
“近年來我們發(fā)掘了很多先秦時期的遺跡,像甘草嶺、茶嶺、墨依山、金蘭寺等,出土了很多陶器。但這些陶器的質(zhì)量并不是很好,要不就是泥質(zhì)的軟陶或者夾砂陶,又或者是碎物葬——把器物打碎,然后鋪到墓里去。”呂良波說,“所以它們并不像我們現(xiàn)在概念里的陶器,就算碎了,陶片也可以嚴絲合縫地拼合起來。它們(指出土軟陶等)很多時候已經(jīng)完全疏松了,散了,一動就碎?!?/span>
他在屏幕上點開一張墨依山出土的商代大口尊的圖片,對我們說:“你看,就是這么一個墓,只能站一個人在里面。那它(大口尊)露出來之后怎么辦?我們先拍了照做好記錄,之后用石膏把它整體打包帶回實驗室?;貋硪院?,先清洗上面露出來的部分,有裂縫的話先用石膏填補,處理完,把這部分用石膏包起來,再翻過來做另一面。用同樣的辦法處理完之后,再把里面的土掏出來,最后把石膏等包裹物去掉。”
同樣在墨依山遺址,另一件商代大口尊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被垮塌的墓土壓扁了,也需要打石膏整體取回,然后再分塊采集拼接。“它的陶片并不是每一塊都可以嚴絲合縫的。我們只能給每一塊陶片編號、繪圖、拍照,把位置關系弄好,再慢慢地拼起來,拼了兩個月?!眳瘟疾ㄕf。呂良波還特別強調(diào),對于一些有殘缺或者破損得非常厲害的陶器,如果沒有及時記錄下陶片之間的位置關系,僅從形狀上來判斷是幾乎完全無法拼接的,比如大量的碎物葬陶片標本,能復原的就很有限。
那么這種“拼圖”工作能否借助計算機來完成呢?呂良波說,他們也關注過這方面的技術進展,但總體來看目前計算機還不能代替人工,因為很多陶片上的細節(jié),計算機無法察覺到?!氨热缢鼈兊暮癖?、紋飾,是砸碎的還是敲碎的?我們在手工修的過程中,會慢慢建立起很多對器物的‘感覺’,從而認識到當時生活生產(chǎn)的一些細節(jié)。”呂良波說。
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文博機構設置了文物修復的專業(yè)隊伍,一些著名的“文物醫(yī)生”也“出圈”成為大眾明星。但在呂良波看來,出土文物的修復和館藏文物的修復有很大不同。對于出土文物來說,文物的保護在考古現(xiàn)場就開始了,由文物保護專業(yè)的人員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制定預案,現(xiàn)場也應當配備相應的應急措施,不要拘泥于露出的器物本身,有條件的情況下可以采用整體打包提取的辦法,既防止因現(xiàn)場條件的不足帶來二次損害,也利于保存更豐富全面的考古資料?!氨Wo和修復的工作可以說是伴隨著考古發(fā)掘同步進行的,很多工作進行得越早就越有利?!彼f。
保護東山大墓漆器
計劃兩年完成,實際用了五年
東山大墓出土的幾件精美漆木器,包括一件耳杯、一件漆璧、一件漆器座,也是首次面向公眾展出。漆璧和漆器座上面裝飾著精美的動物紋和云紋圖案,很有美感;耳杯底部的銘文“工旦如”,說明它是由一位名叫“旦如”的工匠所作。
1996年底在越秀區(qū)農(nóng)林上四橫路一個建筑工地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東山大墓,是一座距今2100多年的西漢大型木槨墓。有關專家認為,該墓是廣州繼象崗山南越王墓、西村鳳凰山大墓之后迄今所見的比較難得的西漢古墓。但有關這處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的消息披露不多,此次展覽是它少有地向公眾展露真容。這座墓在廣州考古史上創(chuàng)下數(shù)個新紀錄,如構筑整個槨室的木料以各種榫卯結(jié)構扣合,不見一根鐵釘,其榫卯結(jié)構之復雜為當時所見華南古墓葬之最。
漆器是東山大墓最引人矚目的發(fā)現(xiàn)之一,墓中出土的430余件(套)漆、木、陶、玉、鐵、竹各類器物,有不少填補了廣州考古學史上的空白。這些漆木器包含有漆璧、案、耳杯、多層果物架、匙、木廁、木出行儀仗俑等多個類型,含有“水”“工平”“工萬”“工惡”“樊後”等300多個漆繪及刻畫文字符號,再次證明了2000多年前嶺南地區(qū)就可能有了自己的漆器制造業(yè)。
精美的漆耳杯
由于嶺南地區(qū)環(huán)境潮濕多雨、土壤酸性,所以廣州地區(qū)出土的漆木器實物相對來說很少。這批漆木器的“幸存”就顯得尤為難得。據(jù)《廣州東山發(fā)現(xiàn)西漢南越國大型木槨墓出土大批珍貴漆木器》所述,“由于該墓原埋藏較深,且墓的底層及周邊皆以摻和了炭渣、竹木屑及原坑土的膠黏土層層夯填密封,故華南一般難得一見的大量漆木器都基本得以保存”。
精美的漆璧
記者了解到,這批漆木器在出土時含有大量水分,為防止自然干燥引起收縮、龜裂和變形,只能繼續(xù)讓它們保持水分。近20年來,它們一直被浸泡在純凈水中保存。隨著時間的推移,雖然漆木器浸泡在水中能保持外形,卻難以抑制木胎腐敗、漆膜脫落、褪色等劣化現(xiàn)象日益加重。
呂良波告訴記者,2016年7月,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從中挑選出31件文物委托湖北省博物館進行脫水加固定型保護。修復人員首先對它們的病害情況進行了具體的整理和分類,之后運用三維視頻顯微鏡、掃描電鏡能譜分析、紅外光譜分析等現(xiàn)代儀器分析方法,對漆膜的形貌、結(jié)構以及成分進行了精細的研究,最終采用乙二醛復合液法(乙二醛+催化劑+助劑+滲透劑)進行脫水加固定型保護。
運用這種方法處理漆木器時,先要對漆木器進行清洗,同時測量尺寸、稱重量、照相、攝像及文字記錄等,盡可能多地保留文物當時狀態(tài)的基礎信息。之后用不同濃度的乙二醛對要脫水的飽水木漆器進行多次浸泡滲透置換填充,待器物被乙二醛復合液滲透至恒重后,將器物從浸泡液中取出進行聚合反應;器物中的乙二醛聚合反應結(jié)束后,再一次稱重、量尺、照相、錄像和文字記錄,進行干燥處理。隨后按照“照相→制胎→粘貼→補配→打磨→上色、做舊”的流程展開修復:首先對所需修復的部位編號,進行多角度的照相記錄,并做好詳細的文字記錄;對木胎殘破嚴重的器物需制胎,可選用相同年代出土的古木進行補配;對起翹、卷曲的漆膜選用水性黏接劑黏貼,修復的方法和材料應盡量采用傳統(tǒng)的方法和原始材料。
“當時計劃兩年完成,實際用了五年?!眳瘟疾ㄕf。